大家知道齐白石老先生。齐先生去世后,他的手稿、草图和晚年的精品,全都捐献北京画院,几个月前,我有幸亲眼看到这批珍贵的文物,总有上千份吧,居然还像半个世纪前那样,以最简陋的方式,就像我们家里收拾早年的信札账单那样,折叠着,放在旧信封或破烂的塑料袋里。为什么呢?因为北京没有这笔闲钱,也没有心思好好整理,装裱,展示,还幸亏靠着画院保护着,珍藏着,动也不敢动。 中国只有一个齐白石,他是20世纪最伟大的中国画家,可是与他差不多年龄上下的西方画家,譬如长寿的毕加索,在法国西班牙两国不知有多少纪念馆,故居,美术馆,专门陈列他的每张纸片,早死的凡.高,则在阿姆斯特丹市中心公园里占有一座面积很大的个人美术馆,朝拜者每天络绎不绝。凡.高生前冷落,死后享受世界声誉,然而齐先生生前就被国家授予“人民艺术家”的称号,可是今天,人民还是没有地方去看一眼人民艺术家的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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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了恢复常识,恢复记忆,重建人文的漫长过程,我愿以《易经》里的三句话送给大家,这三句话只有十二个字: 大人虎变 小人革面 君子豹变 什么意思呢?“大人”,指的是“王”,“统治者”,不必细说;“小人革面”,则忽儿这样,忽儿那样,靠着变脸讨生活的角色,我们平时见得多了,也不必细说——要紧的是第三句话。 用今天的说法,所谓“君子”,接近于“知识分子”,指的是有文化,有教养,有立场,有品格的人——“君子”这两个字,也属于我们失忆的词语了——那么,“豹变”是什么意思呢?古人说话是非常形象,非常准确的。大家在动物园里或电影里见过修长美丽的豹子吗?那一身好皮,无比精致,无比高贵,可是您要是见过刚养出来的小豹子,简直没法看,皮毛黏滞,浑独肮脏,像一团烂泥,哪里想到长大后会慢慢生就那一身好皮毛。“君子豹变”就是说,你要想从丑陋到美丽,从幼小到壮大,从无知到有知,逐渐成为一个有品质的人,你要慢慢地来,慢慢地规变……翻译成现在的话,大概相当于所谓“十年种树,百年育人”的意思吧,但这话给我们说滥了,依我看,古人许多话,远比今人说得漂亮,说得真确,。可是给今人忘记了。我就是因一位尊长告诉我这句话,这才知道,牢记在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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座位排在鲁迅身后的郭沫若、沈雁冰,臣伏于“权力的批评”,交出“枇评的权力”,作了多次情辞恳切的自我批评,遂得存身。倔强如陈寅恪,选择沉默,但拒绝自我批评。而毛主席了不起,他没说要鲁迅先生“自我批评”——他懂得鲁迅,懂得什么叫作“批评的权力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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批评家与艺术家不应该彼此依附,彼此利用,而是彼此敬重,彼此仗义,彼此坦然。在我们暂时难以摆脱权力的催眠与困 扰前,请容我再说两句空话: 一、批评是一门伟大的艺术。请诸位批评家好好批评、痛快批评,不必自我批评。 二、真正的艺术渴望批评。而每件作品第一位严厉的批评者,应该是艺术家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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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多年前,我同一位很要好的老师争论。他说,“美”是有客观标准的。我说不对,譬如晚霞,只是大气层和日光照耀的光学效果,是人类自作多情,发生感动,又写诗,又画画,弄成所谓“美”;再譬如花朵,根本是植物生殖器,时节一到,太阳底下开开来,结果人自作多情,又写诗,又画画,弄成所谓“美”——这不是人类傻,而是人类了不起。 他于是说,难道你认为维纳斯雕像不美吗?我说,那是艺术品,经过种种暗示,形成一种美的观念。但这种观念总是在变,往上古时代看,女裸体石雕奶子垂下来,肚子凸出来,是生育型的女体,古人觉得好看极了。往现代看,则西洋人恐怕也嫌维纳斯太胖一点,哪位女士真有维纳斯的腰围,连报名参加模特大赛的资格都别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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现代中国另一巨大的群体,就是农村人口。他们未曾离开本土。如果他们活在明代清代,会理所当然接受并欣赏中国留存千年的历史景观,但他们处在空前的现代化过程中,心理景观就出现剧烈的冲突,也患有严重的“文化分裂症”。 其中最极端的例子,就是近二十年来华东华南地区的农村建筑。诸位到杭州附近看看,全是我称为“迪斯尼风格”的尖顶伪洋楼,在密密麻麻金光闪闪的伪洋楼周围,是江南农耕生活的日常形态,养着鸡鸭猪狗。诸位再看看全国各地的乡镇建筑,广大农民再也不愿看见破砖烂瓦,不愿意整天看见泥土。他们用廉价的玻璃贴面或瓷砖墙瓷砖地装配自己的家园,他们要在本乡本土住洋楼,至少局部实现他们心理上的“现代化”与“都市化”景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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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57年“大鸣放”,张奚若批评北京城市建设规划,总结十六字:“好大喜功,急功近利,鄙视既往,迷信未来。”这“既往”二字,就是指历史,“未来”二字,就是指西化。取张奚若这十六字来说今天的城市建设,照样准确,只是今天的高官层没有张奚若这样的人来说话了。 但毛主席当年怎么说呢?他在1958年1月的南宁会议上说: “不好大,难道好小?不喜功,难道喜过?轻视小脚,轻视辫子,难道不好?”在这里,毛主席将中国整个历史简化为“小脚”和“辫子”,是典型五四运动的激进思路和激进话语,甚至和洋人看中国的角度一样。但毛主席下一段话非常有意思,值得好好琢磨。他说:“北京开封的房子我看了就不舒服,青岛长春的房子就好。” 诸位想想看,北京什么地方?元大都是也,距今八百五十年。开封什么地方?汉朝的古都,距今两千多年。而青岛的房子昵?德国殖民者盖的。长春什么房子呢?日本和俄国殖民者盖的——毛主席是晚清光绪年间生人,到了1911年清朝覆灭,他十八岁,十年后参加建党,也才二十八岁。大家想想看,在一个渴望革命、立志建立新中国的青年农民心理景观中,北京开封的老房子,怎能和青岛长春的洋房比!而这种青春记忆,一直到毛主席六十多岁时还跟着他,使他说出这番话。 毛主席还私下对他的医生说:“我不是苏联派,我是英美派。”他后来要全中国大炼钢铁,“十五年赶上英国”,说明他在乎英美,他后来与苏联绝交,与美国握手,除了是冷战格局中的大手笔,还说明他私下说的是大实话。 大家不要忽略这些话:它证明毛主席不像后人评价的那样,是个湖南老土,拒绝去西方开眼界。至少,在最近公布的关于青岛长春的话,非常生动地说出了毛主席关于城市建设的“心理景观”。用民间的俗话说,毛主席其实很洋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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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号称自由、民主、私有化、个人至上的西方,仅就建筑为例,我处处看到普遍的共识、规划、协调、纪律、远见,以及整体文化意识;而在实行社会主义公有制的、计划经济的、集体主义的中国,有城市建筑为证,我处处发现公然的无序、违章、彼此掣肘、故意失控、短见、临时性、小集团利益、自作聪明,以及文化上的集体无意识。” “要之:中国城市建设呈现的不是五花八门的‘建筑景观’,而是招数百出的‘行政景观’。” 有读者就来问我:什么叫作“行政景观”?简单说,就是我们城市景观真正的设计者,不是建筑家,而是各级行政官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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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城记》这本书中详详细细告诉我们:五十年前,情况早已一模一样。 以下是建国后初期北京的一段相关记录: 1954年,北京市委向中央报告:“在城内有空就挤、遍地开花,在城外则各占一方、互不配合,这种现象,必须停止。” 说得真是形象极了。原因呢,是早几年梁思成陈占祥二位提出中央机关全部设在公主坟以西,完整保留北京旧城的“梁陈计划”被中央全盘否定,于是大大小小行政单位在没有整体规划的情况下,开始了各行其是,大规模抢占地盘。请听听以下名单: 国务院机关占用礼庆王府。 国务院机关占用惠亲王府。 国务院侨办占用理亲王府。 全国政协占用顺承郡王府。 教育部占用郑亲王府。 外贸部占用廉亲王府。 卫生部占用醇亲王府。 解放军机关占用庆亲王府。 书中记载:“西郊大幅土地一下子被部队分完了,形成一个个大院,如海军大院、空军大院、国防学院大院等等。而在西北郊的文教区,民族学院、人民大学等一圈就是一大片,形成‘谁盖楼中央就拨钱,谁跑马就占地’的现象。由于各部门来头都很大,疲于招架的都市计划委员会成了‘拨地委员会’。一位部队首长竟质问北京副市长办公室干部王子栋:‘你们要看我们的用地计划,这涉及军事机密,能告诉你们那么具体吗?我们的发展规模连我们自己都说不出,你们能估计出来吗?’王子栋哑口无言,只好要多大地,就给多大地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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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前年到波恩走访贝多芬故居,才知道贝多芬老家上世纪也面临拆迁,怎么办呢,是波恩市本地有影响有地位的十几位大户发起保护组织,自己集资买下贝多芬老家,修缮复旧,至今向世界开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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